余少小闻横阳有柳孝妇者，善事舅姑，姑殁，舅年高被疾，奉养弥谨。为苦足疮，躬为洗濯，敷剂痛甚，手不可近，亲舐之，如是者数月，无厌色。蔡君济，其邑名士也，尝评之曰：「昔人吮痔舐痈，或利而为之，未必发于诚心。若此妇者，史牒所载，何以加诸」。及长，始晤吾宗绍伊，一日从容语及横阳风物，因问孝妇何在，有子与否，曰：「吾母也」。余矍然叹曰：「呜呼休哉！有是母，宜有是子」。孝妇实为右通直郎致仕林永年之妻，母因子贵，今封孺人。曾大父讳宗庆，大父讳予平，父讳□□，世力田不仕。孺人年未及笄而孤，抚幼弟，须其成立而后嫁，盖年三十有一，始归于通直郎，为林氏冢妇。林聚居数百指，在妇姒间，曲尽其情。通直郎性颇严，事之五十五年，未尝一日失颜色。凡家人长短，物情违顺，□人所不能堪，悉自含忍，不使闻知。至诸子有过差，则弗为掩讳，训笃加厉，异夫深慈滞爱，寻常女子之见也。子三人，长子待聘，朝请郎、试给事中、兼侍讲、兼直学士院，即吾绍伊也，入两省，兼掌内外制，时人荣之。次子待问，右通直郎、监军器局。少子待举，浙东安抚使司准备差遣、右迪功郎。皆静悫有守。义方之训，虽有通直君，而孺人赞之为多也。女子二人，一早夭，一适新进士周雱。孙男女内外二十四人。绍兴十一年十二月戊辰，以疾终于临安府官舍，享年八十五。诸子奉丧以归，明年十二月辛丑，葬于邑之燥溪瑞应院后。当给事在朝，迎二亲而来也，合年百五十有七。朱颜华发，对坐堂上，给事衣锦拖金，朝夕率诸子弟若妇若孙，翼翼侍侧。士大夫思慕咨嗟，思归觞其亲，必以孺人为祝。其不幸有禄不逮养，或流离异域，恨养之不早，往往仰天太息，至于泣下。天以福寿之隆、子孙之盛报施，于孺人亦足矣。奉窆之日，恩赠夫人，给事方且衔哀感戚，思所以贲其幽者，而请于余曰：「吾母宜得铭以葬，否则无以慰吾等无穷之悲」。顾余与给事同宗同乡又同席研，其闻孺人之孝行也又最早，不得辞。铭曰：

兰幽而芳，若晻而彰。呜呼，是为柳孝妇之墓，百世其弥昌。

人生百年，歘若白驹之过隙。其间时命不齐，或三四十年，或五六十年，抑又几何？故未知善，必汲汲求知善；既知善，必汲汲求为善。岂惟分阴之可惜，盖亦一念之不可怠也。吾友平阳蔡君济，尝为予言其兄君宝颇患俗之不美，亲在而异财，既殁而私居也。尝欲广其室庐以族处，益其田畴以族食。于以合宗族，于以表乡闾。皇皇汲汲，凡经理资财以为是，盖十馀年矣。年甫强仕，志弗克就，而不幸以死。呜呼！古之为善者，夜以继日，坐以待旦，盖惧夫时不待人故也。君宝父汝平，弟元康、元嘉，皆为儒者，而君济最有知识，善学，贤士大夫多倾下之，其兄君宝之强为善也又如此。独惜其年之不足，不能成其所愿为以见于世，此可为长太息也。君宝名元龟，娶母之侄女陈氏，生女一人，男二人，皆未名。其卒也，以政和二年六月丁亥；其葬也，以卒之明年三月壬申。君济书来请铭，铭曰：

蔡氏之先，温陵其邦。自唐中和，徙温平阳。世业儒仁，君材干强。力相厥家，觊以儒昌。合族而居，谋之孔臧。年期不百，志弗克扬。垂髫在室，戴白在堂。人之亡矣，曷归其伤。大奥之原，邑之西乡。乃铭斯善，以慰其藏。

崇宁元年秋八月甲子，平阳章延仲卒于京师，年四十一。其友人蔡元康既为之具棺歛已，又行三千五百里护其柩以归。后十一年政和壬辰某月甲子，其孤时敏葬君所居邑浦边村之西山，前期至书状君行，请铭于余。余与延仲故往来，知其为人，宜铭也。延仲讳某，资禀浑厚，不事表暴。父死，奉祖母杨氏尤谨。杨常曰：「吾儿虽不幸，有孙如此，亦何忧」！卒年寿九十，延仲持丧如礼。里俗倾资奉老佛，俾诵其书祈福死者。延仲以为谨身节用，养生葬死，吾圣人所以教人者，独不率而行之乎？乃集同志读《孝经》曰：「愿以是为乡闾劝也」。比举葬，江上半渡，风涛暴甚，延仲伏柩而哭，曰：「罪逆应死，顾吾亲独何辜？天地神明，忍至是乎」？俄顷风息而济，议者以为延仲之孝感云。曾大父某，大父某，父某。其先漳州人，五代之乱徙于温，世田家，至其父始喜儒，故以命延仲。延仲有志于学，善取友，不妄为然诺，其周人之急惟恐后。累从进士举于乡，辄弗售；比西游，又不及试其艺以死，故与之游者皆悼惜之。初娶林氏，再娶璩氏，先卒。孙三人：曰某某，皆从学，庶几有成君之志。铭曰：

夫《孝经》名教之极也，而延仲以之谕俗。送死大事也，而能以诚格焉。书其墓石，以斯二者，亦足以见其为人之大略云。

吾友君济既卒之三月，其父彦先遣使来谂，余惊咽不能语，顷之方能哭泣问故。呜呼，善人君子，其不幸至是耶！而彦先以乡先生林师古信夫状请铭其墓。信夫，君济所厚也，故得其行实为详，然余岂足知君济者耶？惟蔡氏其先温陵人，避五季乱，徙居温之平阳。君济曾祖讳某，祖讳某，父讳某，实嗣其业，且以命君济。君济资禀刚峻，能自克力学，其精识绝人，论天下事，评一时人物，始卒皆如所言。方儿时，举止端重，有所游观，辄曰：「不贻亲忧否」？既冠，游太学，见侪辈从事乎文艺，慨然曰：「此科举所须耳。夫学岂止是耶」？故闻贤有德者一言一行，孜孜访之，惟恐不及。太学善士闻名而愿交者，不可以一二数。崇宁中下第，忽忽不乐，谓其游曰：「吾未尝以得失为念，而不乐者，非亲意有所不安耶」？即日驰归，及门而父疾甚已淹时矣，医卜皆曰不可疗，君济斋戒沐浴，默有祷焉，得吉兆而疾愈。其事诸父友昆弟，辑睦上下，各得其欢心。经理家事，凡人情所难堪者，皆身任之。阖门几百口，今三十年矣，无一后言者。故乡人称族居者必曰蔡氏，而戒狠戾不睦者必曰：「盍观君济之为人也」！其训弟侄与朋友讲习，必以忠信恺悌为先。尝赋诗曰：「君亲等天地，忠孝无古今」。弟侄有过差，未尝面斥之，委曲讽喻，使改而止。其在京师逆旅中失金，方揭榜购赏，有得诸同舍箧中者以告，君济曰：「此非吾金也」。常曰：「古之全交者非一道，必欲伸己以求名，人将何望耶」？往还京师，朋友有疾病，则为之办医药，同寝处，终始不厌。死丧则主后事，或护其柩以归，前后盖十数。贤士遭斥逐，倾橐资之，眷眷焉勉以忠义报国而已。凡游太学十馀年，七上于礼部，不第，中朝󲦤绅皆嗟惜之。会天子以八行取士，郡人条其应令者凡数十事，有司方施行，而四方有识闻之，相与欢忻称颂，太学辟雍之士日徯其贡遣以来，而君济属疾死矣。悲夫！君济所学以正心诚意为本，其优游涵养，日趋于自得，盖质诸圣言而合，措诸行事而不紊。其进勇甚，浩乎其未易量也。其所往来皆一时贤士大夫，而邹志完、陈莹中、杨中立、周恭叔尤所钦爱，皆许以有为于世。邹、陈久于谪籍，君济从之，不远千里。志完疾病，以书招之，比君济至，病且革矣，尽吐生平所欲言者，而性命之理，死生之说，见于问答云。至君济感疾启手足，神色不乱，危坐如平时。呜呼！非真有得者能如是耶？君济讳元康，年四十三，政和七年八月甲子卒于家。明年二月甲子，葬于邑之大奥山某原。娶王氏，闽清人，仲举之女，有贤行，顺事其夫，邦人取法焉。生女苏娘。无男子，以兄子苏郎为后。议者谓君济安穷达，一死生，虽不幸短命，宜无惑者。顾其亲有子如此而失之，何以塞其悲乎？余以为死生命也，夫人岂有不死者乎，顾所为何如耳。今君济所学皆圣贤之事业，而其从游皆千载人也，亦岂不足以慰其亲乎？众皆曰然。于是叙而铭之。铭曰：

人不间于父母昆弟之言，与夫见其进，未见其止，皆善学者之事也，若吾君济，其庶几乎？非天为之而止于斯乎？呜呼哀哉！

君讳仲举，字圣俞，王姓。其先太原人，西晋末徙家福之福清县。七世祖棨，仕唐为尚书郎，其后仕宦不绝。高祖仁僓，为闽王王审知所知，以大理评事聘于家，辞不受命，君子高其义。审知归朝，祖父珣语子弟曰：「时清，可以出仕矣」。父础，有志之士，再举礼部不偶，隐德弗见，玄素之风，流而至君兄弟犹未泯。公望初识君之兄圣时于新定，一见爱其神情玄定，有愿交之志。续见君于广众中，知其必为圣时之季，其风神气习盖相若也。既交其兄，因复得君，三人者，遂为忘年之友。始得之眉睫间，今皆白首，迄君死，无间然。君在童稚，警敏过人。父早世，与兄事母孝谨，人知王氏有子。砺行苦节，日益坚业，属文不逐时好，三黜于有司，慨然有隐居之兴。侨居吴门，生事牢落。治田百亩，数遭岁登，馀数年之蓄。俭勤，日以给冠婚祭祠，以至宾客之豆，皆出于是，不外取也。杜门读书，虽邻里不识面目，教子成就其大者。亲故艰匮不给者周之，族之孤不能婚嫁者婚嫁之。妻方氏，敬顺惠和，以承君志。族之长者至其家，馈事如舅姑，无怠容。君于闺门间不见细过，方氏之力也。享年六十有八，卒于政和元年二月九日，以其年三月二十二日葬于吴县横山之原，以方氏祔。长男蘋，次蘩，次蕴；女一，嫁士人蔡元康。蘋、蘩，公望稔知其为人，静愿有守，蕴与二兄力学，嶷嶷有成。初，圣时之子卒，方以老独为念，哭之甚哀。君不谋于子，亟召蘋告之曰：「我兄即汝父也，拜之」。即出为圣时后，人所难也，君安行之不悔。君性刚介不可犯，与人交如骨肉莫可解，不合不复愿见，事圣时甚严惮，至于讲道酉室不让，故于死生之际泊如也。圣时在海外，相期晚秋同会君于吴门。三人者，独君不幸且死矣，余有子戚，亡聊在人世何如哉！铭曰：

学不务博，美身则止。行匪蕲闻，心不匿愧。为生良勤，苟完而已。年不取赢，白首以死。闻道之力，虽死亦可矣。呜呼，是铭足以与金石相敌！